张岳崧与苏东坡的乡情“对话”
海南万里先生乡
《别海南黎民图》。刘运良作
文\特约撰稿 乔红霞
定安人张岳崧是海南历史上唯一的探花,集诗人、书画家、朝廷要员等身份于一身。但就是这样一位成就斐然的历史文化名人,心里却装着一位让他仰慕了一生的人物——苏轼。张岳崧多次在诗文中提到苏东坡,并写诗和东坡诗韵。
“海南万里真吾乡”是宋绍圣四年(1097)苏东坡在被贬海南途中所写。700多年后,张岳崧在北京翰林院任职,一天午睡时梦到偶像苏东坡,醒后提笔写下《初冬午睡梦中见坡公墨书因赋》,发出“海南万里先生乡”的感喟。他们之间跨越时空的乡情“对话”,读之令人回味无穷。
清乾隆刻本《苏文忠公海外集》书影。资料图
苏轼对海南的乡情体认
宋哲宗绍圣四年(1097),苏东坡被贬为琼州别驾、昌化军(儋州)安置。这是他被斥以文字“讥刺先朝”后,第三次被贬。
是年四月十九日,东坡从惠州启程前往海南,路过梧州时得知同在贬途的弟弟苏辙的消息,心中充满迷茫和无奈,写下《吾谪海南,子由雷州,被命即行,了不相知,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,旦夕当追及,作此诗示之》一诗。梧州是舜南巡去世的地方。此情此景,让东坡感悟到了人生的真谛,“平生学道真实意,岂与穷达俱存亡?天其以我为箕子,要使此意留要荒。”在东坡看来,海南是要荒之地,他决心像商周时期的箕子那样施教化于民,在海南传道授业,以实现“他年谁作舆地志,海南万里真吾乡”的心理预期。
北宋时的儋州是偏僻落后、瘴疠交攻之地,东坡在此“食无肉,病无药,居无室,出无友,冬无炭,夏无寒泉”。初来时,他被赶出官舍,十多位好学的本地士人,帮他盖起了桄榔庵。
苏东坡到海南时,已是年过六旬的老翁,除儿子苏过陪伴外,只有贬官身份和满腹诗书。是海南黎民百姓温暖了处于逆境中的东坡,黎子云兄弟嘘寒问暖、请字问奇;姜唐佐前来求学,教学相长;黎山幽子赠吉贝布;猎人晨归分享猎物;农人收获送去果蔬;黎童口吹葱叶送迎;老书生上元夜同游儋州城……东坡则通过写诗文记录海南的风土人情、山川形胜回馈百姓给他的关爱和照应。
海南读书人尊称东坡为“先生”。《易传》《书传》《论语说》是东坡在儋州编写完成且分外看重的儒家经传著作,对海南士子参加以儒家经典为主要内容的科举考试,大有裨益。自姜唐佐中举后,海南的进士、举人逐渐多了起来。他经常行吟田间,连春梦婆也能理会他的诗意。
元符三年(1100)东坡获赦北归,作《别海南黎民表》告别黎子云等人及儋州百姓,“我本儋耳人,寄生西蜀州。忽然跨海去,譬如事远游”。居儋三年,东坡与当地百姓结下深厚情谊,此时的他,早已把自己行箕子之教的海南,安顿自己的儋州,当作第二故乡。
如果说“海南万里真吾乡”源于东坡的顿悟,“我本儋耳人”就是东坡对海南产生乡情的内心体认。
儋州东坡书院里的苏东坡塑像。资料图
探花郎梦中晤坡公
700多年后,清代嘉庆年间张岳崧任职北京翰林院时,初冬午睡,梦见东坡先生。梦中场景为:先生在宽敞的殿宇里,向他展示一幅手书卷轴,字字如银钩镌刻,笔力厚重,淋漓沉稳,让他顿时感觉石本书法失去了神韵,当他称赞这些字堪称笔法雄厚时,先生一笑。张岳崧醒来,作《初冬午睡梦中见坡公墨书因赋》以记之。摘要如下:
先生诗文夙所慕,挺特卓绝如飞仙。
鄙才攀跻不可到,每惭嗜古无精专。
我后先生数百载,片纸胡作金石悭。
摩挲手迹安可得,醒来犹自心拳拳。
海南万里先生乡,遗我数字岂非缘?
睡起长怀渺何许?白云斜日空悠然。
明清时期海南四位先贤各具特长,被誉为“四绝”。其中,张岳崧因书法功力深厚被称为“书绝”。于梦中见到的坡公手书,如神来之笔,笔墨淋漓,张岳崧惊喜之余,直呼“海南万里先生乡,遗我数字岂非缘?”
寿苏会,是清代翁方纲等人发起的在东坡生日(阴历十二月十九日)以祭拜苏东坡为主题的文人雅集。张岳崧在北京参加了秦小岘召集的寿苏会,并写诗二首,赞东坡“一时大雅尊乔岳,百折孤忠逼劲秋。岭海奇游供啸咏,江湖归宅笑浮休”,再次回忆坡公向他展示书法卷轴的梦境,说有十余字,似是天姥山诗,自己和坡公是“渊源师友”。张岳崧想起家乡海南,东坡先生住过的桄榔庵等,提到“桄榔庐小似蜗牛,遗迹犹将庙祀修”,注曰:“吾琼先生游迹如桄榔庵、载酒堂、泂酌亭,间就圮,拟谋重修”。
儋州中和镇,是东坡当年的谪居地,也流传着给东坡祝寿的习俗。旧时每年在东坡生日时,当地百姓都要去东坡祠上香,上香时还要背诵一首东坡诗词。据说,中和镇有一老奶奶,目不识丁,却会背诵90多首东坡诗词。
泂酌亭位于海口市海府路苏公祠内,亭旁的浮粟泉,是东坡初到海南时指导当地百姓凿出的泉水之一。当年东坡在此“指凿双泉”,一曰浮粟,一曰洗心(另一说为金粟)。双泉所在地,南宋初年已建成东坡书院,现为苏公祠。现在的儋州东坡书院,最早是东坡和黎子云等人“载酒问字”的载酒堂。元延祐年间,儋州在东坡旧居桄榔庵建东坡祠,后重修载酒堂时,迁建东坡祠至载酒堂。
海口的苏公祠和儋州的东坡书院,历史上曾长期作为书院,供学子读书居住,培养了很多人才。东坡的恩泽,让许多海南学子受益。
琼台书院里的张岳崧塑像。海南日报记者 李天平 摄
张岳崧诗文中的东坡
“海南万里先生乡”,写出这句话的张岳崧也一定饱读东坡海南文献。东坡谪居海南期间所作的诗文,被编辑成集,有《遗思录》《居儋录》《苏文忠公海外集》三个版本系统。张岳崧读书时期,正是清乾隆四十年(1775)琼山王时宇(别号慎斋)重编《苏文忠公海外集》刻印初期。该书在清乾隆四十三年(1778),被佛山光华堂翻刻,用作书院教材。张岳崧参加科举考试前,海南的琼台书院、苏泉书院、尚友书院以及府学和县学,一定广为使用。张岳崧撰有《国子学正王慎斋先生传》,似乎也说明他读过王时宇编的《苏文忠公海外集》。
张岳崧成长的环境,是士子崇敬东坡先生的海南岛。从张岳崧的传世作品,可以看出他对东坡的诗文和生平事颇为熟悉。比如,《筠心堂集》里的散文《调水符赋》,运用东坡《汲江煎茶》《泂酌亭诗并序》里的词汇,评东坡事迹;散文《潭石记》记录船行在定安到海口的水路上,张岳崧发现潭中怪石,联想到东坡用饼从小孩手中换得怪石的趣事。仅《筠心堂集》中,就有10多篇诗文和东坡诗韵、用东坡词汇、评东坡事迹,探花公用生花妙笔,深情表达对东坡先生的敬爱。
“海南万里先生乡”,是对东坡所云“海南万里真吾乡”“吾本儋耳人”的真切回应。明清以来的海南先贤,王弘诲、邢宥、丘濬、海瑞、王佐、唐胄、郑廷鹄、文冠斗、邱对勤、王国宪、冯先标等,都写有诗歌赞颂东坡、怀念先生。林冠群编写的《儋阳东坡遗泽颂》收录海南古代40多位先贤、现代50多位名人歌咏东坡的诗词。
站在今天的苍穹下,仰望海南历史星空里的苏轼和张岳崧,聆听两位文学家跨越700多年的乡情“对话”,从“海南万里真吾乡”到“海南万里先生乡”,我们看到了东坡文化绵延千年的巨大影响力。(作者系海南省图书馆研究馆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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