旦场
2025-05-19 09:20 来源: 海南日报 【字体:   打印

赵海波

在五指山的热带雨林深处,沿着潺潺溪流一路前行,溪水逐渐变得细弱,几乎消失在视野中。鹅卵石上覆盖着一层黄色苔藓,白色的岩石底子若隐若现。高处的石壁上,水滴坠落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这里,便是昌化江的源头,低调而不起眼。

我国水系众多,长江、黄河等大江大河,皆自西向东奔腾入海。然而,昌化江却逆着常规的流向,横贯海南岛中西部,向着日落的方向汹涌而去,最后在旦场村注入北部湾。

旦场位于昌化江下游一个狭小的孤岛,四面环水,进村的唯一通道是一座小石桥。桥面很窄,仅够一辆小汽车勉强通过。桥边立着一块牌子,斑驳的字迹浸透海风的咸涩,提示雨天禁止车辆过桥。在海岛,我曾驶经一些路况比较差的路段,深入黎母山时,轮胎被尖锐的碎石刺破了一个大洞,连修补的机会都没有,直接报废。眼前这座桥,若在桥上发生意外,不是损失一个轮胎那么简单了。出村迎接的朋友开玩笑说:“如果技术不行,咱们就步行过桥吧。”我把车停在桥边,一行人步行进村。

远远地,便看见了旦场抗日英雄纪念碑。它仿佛将我们的记忆拉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。1939年11月3日,日军进入旦场村,要求村民投降并签署“顺民证”。村民们当即强烈反对。次日,即农历九月二十三日,日军重兵包围旦场村,残忍地杀害了93名村民,制造了骇人听闻的“九二三惨案”。碑前新供的野菊花沾着露水,讲述着永不褪色的抗日史诗。

村里的房屋几乎都是用珊瑚礁垒砌而成,这些珊瑚礁历经万年形成。房子远看是灰色的,古老的板壁缝里散发出一种地老天荒的气息。屋顶耸立着一只枪筒状的烟囱,烟囱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闻的干草气味,凝聚成一股灰色烟云。靠近水边的房子,打开窗户,就能听到江水流动的声响。窗户的木条已经变了颜色,仿佛经历了千年万代。

朋友家的房子,用竹篱笆围拢起来,在竹篱笆上开了一朵紫色穗状的小花。宽大的院子,繁茂的藤叶下,挂着一串又一串扁豆。邻居的小黄狗过来串门,它轻捷地掸开篱笆门,在院落里转悠了一圈,然后睡在一片金黄的稻草上晒太阳。早春的阳光在小黄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了出来,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红泥瓦的上空。

江边铺展着一片沙滩,白茫茫的土地与江水相映成趣,将村庄安放在三角洲的江心位置。祖先们精心挑选这里作为定居之地,或许是为了倾听江水最后的喧嚣与大海的呼唤。

在一处水潭里,几个男人穿着短裤,佝下身子,在水里摸索。其中一个男人扬起手臂,两手间握着一条鲻鱼,浑身披鳞,闪着银白的光。《开宝本草》记载,此鱼可入药,“主开胃,通利五脏,久食令人肥健”。

我觉得自己和眼前这条江有几分相似,我们都有着同样的生命力,深处暗藏着激情,虽然历经沧桑却能平静地逶迤前行。纪伯伦说:“假如一棵树来写自传,那也会像一个民族的历史。”一条江亦然。

我的出生地距入海口40多公里,在乡村生活的那段日子,我时常在昌化江上下游荡,对这条江了然于心。雪白的江滩一路铺展,江水清澈透明,深处的水面,像一块巨大的绸布,微风拂过,布幅起了褶皱,顷刻之间又平息下来。

昌化江在下游挣脱了崖壑的束缚,变得更为宽阔,在绵延中显出摆动的气势。村里缺水,我曾经和母亲担着水桶去江边挑水。打满水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沙滩,歇上几口气才走回来。渴了,就直接喝一口。母亲望着夕阳下的江水,发出了一声无以名状的长叹,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太阳正缓缓落山,天空被染成一片深红,远处的树木显出深沉的青黑,江水则铺满了金光,仿佛一条通天大道,连上了母亲凝视的眼睛,夕阳层层浸染她的皱纹。

出海口三角洲,宽阔辽远,呈菱形状,远处的海水和淡水交汇处,延伸着一条明显的分界线,形成绝美的风景,吸引众多游客的目光。

塞萨尔·艾拉曾经说过:大自然被人类的社会性包裹起来了。庆幸的是,这里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,没有人为规划,自然景致中没有嵌入工匠的气味,原先之无依然成为时下之无。在人为与天然之间,我喜欢自然天成,喜欢早先空空荡荡的状态,天趣蕴含其中,难以言说,让人玄思。

岸边聚集了许多游人,他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,举起相机和手机,试图将这美景留住。太阳已经入海,村子现出一片温馨的花影。女人们摆出各种姿势,我看到那些拍出来的影像,带有一种别样的美妙光色。

村子里不再是中老年的留守地,许多年轻人都回来了。这里成了他们施展才华的天地,有人照相,有人经营旅店,有人做小吃,有人卖水果,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,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用武之地。

离村时,桥头的茉莉花开得正艳,散发出一股宜人的清香,旦场渐渐没入一片暮色,珊瑚石墙里的渔火,在恍如仙境的云水间明明灭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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