攀丹唐氏“养优”家风
一脉书香五百年
唐胄养优文化陈列馆大门。
海口攀丹唐氏“西洲遗教”场景复原。
■ 张意薇
编者按
海南省的高校重视文化建设渐成风气,普遍建起博物馆、校史陈列馆等文化设施,让师生知古鉴今,传承文脉。近日,海南工商职业学院“唐胄养优文化陈列馆”(校史馆)揭牌,展陈内容溯源了攀丹唐氏悠久的优良家训家风,尤其是自唐胄创办养优书院以来的“养优文化”。何为养优?简言之,即培养优秀人才。
在海口的闹市深处,藏着一个叫攀丹的古村。如今这里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,可只要你脚步放慢一点,目光往那些老屋灰墙多停留一会儿,仿佛就能听见时光深处传来的琅琅书声。这个古村,曾走出一个让海南人至今仍引以为傲的家族——攀丹唐氏。他们不曾富甲一方,却凭着“不废读书种子”的朴素信条,在琼岛大地上写下了绵延五百年的人文传奇,六位进士、两名解元,还有一众名贤、孝友、循吏,不胜枚举。明代,攀丹进士唐胄(1471—1539)在此创办了海南较早的书院之一——“养优书院”(后更名为“西洲书院”),其族人还留下了不少让人拍案叫绝的家风金句。
“且喜汝无钱”
硬核的亲情夸奖
攀丹唐氏的家风,源头在北宋名臣唐介。这位老祖宗被人尊称为“真御史”,别人不敢弹劾的贪官,他敢;别人不敢说的真话,他说。结果惹怒皇帝,被贬到岭南。临走前,他还甩下一句狠话:“臣忠愤所激,鼎镬不避,何辞于谪!”我就是气不过,就算下油锅我也认了!
这股“硬骨头”精神,传到海南后,虽变得温厚了些,但内核没变。到了明代,唐胄的曾祖父唐谊方,当过琼州府学的训导。退休后,他写信给在外地当官的侄子唐舟,信里没问俸禄多少,只轻轻一句:“勿忧吾有病,且喜汝无钱。”用现在的话讲就是:“侄儿啊,别担心我生病啊,我欣慰的是,你当官当得清清白白,兜里没攒下几个钱!”十字金句,代代相传,提醒着每一个当官的唐家读书人:钱可以少,廉不能丢。
唐舟记了一辈子,后来他儿子唐亮也考中进士,父子俩成了明代海南科举史上第一对“父子进士”。没有显赫的权势,却有清白的名声,后来一身书香的孙媳妇冯银嫁进来的时候,也觉得唐家虽清寒,但风味可喜——这才是唐家人最珍视的“家产”。
唐舟的清廉,不只来自叔公的“金句”熏陶,更源于他父亲唐英的“身体力行”。明初那会儿,海南闹过饥荒,唐英自己勒紧裤腰带,也要帮助乡里乡亲。这还不算完,更让他看不下去的是,有些私塾先生,收钱不干事,教书像“混日子”。于是,他直接自己动手建了个“义学堂”,还亲自当老师,一教就是十几年。他的儿子唐舟,儿时就在这个“免费重点班”里受熏陶,看父亲如何待人,如何教书,如何持家。这份“仁德”的种子,早就埋进了心里。后来唐舟当官,清正廉明。可见,最好的家教,从来不是讲大道理,而是活成孩子的榜样。
“养优书院”
一个父亲的二十年
到了唐胄这一代,家风的“书香味”直接拉满。他两夺礼魁,考中进士,前途无量。可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,父亲便去世了。按照古礼,他须辞官回乡为父守孝。本以为期满后能重返仕途,可偏偏赶上宦官专权,朝堂乌烟瘴气。唐胄干脆称病不复职,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。后来宦官倒台,朝廷重新起用他,唐胄又因母亲年迈多病,再次回乡,一待就是二十年。
同僚们为他送行时,都为他放弃好前程而惋惜。唐胄提笔写下一首诗答复友人,以表明为人子不可忘了孝道:“风云天上惊回梦,犬马人间未了恩。”诗中没有豪言壮语,只有一个儿子最朴素的孝心。
不过这二十年,唐胄也没闲着。他在自家院子里办起“养优书院”,给族内外的孩子上课。他编纂的正德《琼台志》,是海南现存最早的地方志,堪称有明一代“海南百科全书”。他还整理白玉蟾、王佐、崔与之、余靖等先贤的文集,把散落的文化碎片串起来,拼成一段完整的岭南文脉。
唐胄的“养优”并非为了博取名声,而是践行教育世家传承文脉、涵养德行的祖训。在他看来,创办书院、教化乡里、编修方志、整理先贤遗著,皆是本分之举,其核心在于以身作则,培育后学。
唐胄教出了学生,编出了书,自己的儿子唐穆,也中了进士。嘉靖十七年,唐穆金榜题名,官至礼部员外郎。父子俩一个弘治进士,一个嘉靖进士,成就了攀丹唐氏继唐舟、唐亮之后的第二对“父子进士”,一时传为佳话。地方志称唐穆“为人雅朴,有乃父之风”——这儿子,活脱脱是他爸的翻版,低调、踏实、有学问。最好的“家传”,不是留多少家产,而是把那股文雅又踏实的劲儿,传给了下一代。
唐胄晚年复出做官,一路做到户部左侍郎,他耿介的“硬骨头”一点没软。有一次,权臣心腹到地方学堂视察,三司长官跪地相迎,场面“跪感十足”。可唐胄站在一旁,不为权贵折节。在他心中,学堂之上,只可跪天地君亲师。这股劲儿,后来也影响了海瑞,成了“海笔架”维护师道尊严、硬刚权贵的“精神导师”。
嘉靖皇帝想给自己的生父“抬身份”,搞个高规格祭祀。唐胄明知“大礼议”前车之鉴,可他还是冒死上《明堂享礼疏》,引经据典,说这事儿不合礼法。结果,嘉靖大怒,唐胄成了海瑞之前第一个被嘉靖皇帝打入诏狱的海南人。《明史》评价他“耿介孝友,好学多著述,为岭南人士之冠”,甚是贴切。唐胄用二十年,干了别人两百年也未必干完的事。他不是最风光的官员,却是最厚重的读书人。他闲居不仕的二十年,不是躺平,而是扎根;不是逃避,而是深耕。
“留与子孙耕”
家风,是讲不断的故事
家风不只在朝堂,也不只在书院,它还在田间地头,也在灶台灯下。唐家有个叫唐寅的后人,某天带儿子登亭观稼,指着稻田说:那些福气长久的家族,都是祖辈凭良心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,要记得“但存方寸地,留与子孙耕”。这话传到当时的大学者丘濬那里,他专门写了篇《留耕亭记》来赞许一番,“留耕训子”的故事正是攀丹唐氏耕读传家的典范。
唐舟的孙媳妇冯银,是明代海南在地方志留名的一代才女,写得一手好诗。她虽不像男人那样上朝堂、写奏疏,但她常在陪儿子读书的时候给他们讲读书做人的道理。她的言行,无声地滋养着整个家族,也留下“贤妇语道”的佳话。
冯银写过一首《咏蝉》:“身高吸霄瀣,羽薄趁仙风。自奏清商曲,泠泠山水中。”蝉虽羽翼单薄,饮的却是天上露水,乘的是清朗仙风;它不为取悦他人,只为自己奏一曲清越的乐章,在山水间泠泠回响。这分明是冯银在托物言志:身居内宅,心向高远;不慕浮华,独守清音。
五百年过去,攀丹村的书院早已不复旧时恢宏的模样,但“养优”的精神还在延续。唐胄家族的后人唐捷,在书院旧址建设现代学校,让琅琅书声再次萦绕这片土地。攀丹唐氏的家风,有“勿忧吾有病,且喜汝无钱”的叮嘱,也有“东善培英”的义举,还有“养优书院”的灯火,更有“留与子孙耕”的朴素愿望和“身高吸霄瀣”的清高品格。这些故事,像攀丹村口老榕树的根,扎在海南的泥土里,默默生长,年年新绿。
(作者系海南工商职业学院副教授)
本版图片均由海南日报全媒体记者陈耿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