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年家学何以传承
2025-06-13 09:54 来源: 海南日报 【字体:   打印

千年家学何以传承
史上最强亲子范儿


位于山东省临沂市王羲之故居的鹅池。 新华社发


王羲之像。 资料图


米芾《蜀素帖》(局部)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李玉萍

将目光投向中国浩瀚的历史长河,会发现不少杰出的父子、父女身影。他们或以学问德行垂范后世,或凭卓越的才能与深厚的家学渊源被后世传颂,或在特定的时代际遇中,留下了令人感佩的印迹与故事。

千年兰亭 风韵“二王”

一纸《兰亭序》,墨香千年,不仅定格了“书圣”王羲之的绝代风华,更如一幅流动的画卷,为我们展开了东晋文人士大夫的“魏晋风度”。而这份流淌于《兰亭序》血脉中的风流气韵,并未止步于王羲之一人。它更以一种深沉的方式,在王羲之父子之间悄然传承。

王羲之七岁习书,师从卫夫人,却不止步于师承。书法的精进之路,常伴枯燥与汗水。王羲之见到前人碑刻精妙,便会日夜临摹,勤学不辍。据《晋书》载,其“临池学书,池水尽墨”。这份对书法近乎痴狂的执着,也深深烙印在他对儿子王献之的教育之中。

王羲之对王献之有著名的“点如石”的故事相传。少年王献之一度自觉书艺有成,写就一幅自觉满意的好字请父亲品评,希望得到肯定。王羲之观后不语,只在其所书“大”字下轻轻添加了一点。王献之不解其意,复呈母亲郗璇,郗夫人细览良久,叹道:“吾儿磨尽三缸水,唯有一点似父工。”这含蓄而精准的点评,如一盆冷水,浇醒了王献之,也让他真切领悟到父亲笔下千钧之力与精微之妙。

而在教导王献之上更为人熟知的,是王羲之那“写完十八缸水”的惊人训示。相传,为了让儿子潜心苦练书法,王羲之说过:要窥得书法之堂奥,先写完庭院中十八口大缸的清水所研之墨。

王羲之以非凡的远见与近乎无情的标准,为儿子打开通往卓越的大门。因此,王献之不仅承袭了父亲的书法技法精髓,更内化了那份对书艺的执着与敬畏,最终得以在书法史上子与父并肩,成为彪炳千秋的“二王”。

书香之家 薪火相传

东汉熹平年间,大儒蔡邕矗立于学术之巅,其学贯古今,主持校订的《六经》被镌刻为“熹平石经”,曾立于洛阳太学门外。此举震动朝野,“其观视及摹写者,车乘日千余辆,填塞街陌”。

满腹经纶的蔡邕也是书法家。“熹平石经”前后刻制时间长达九年,在日复一日、倾注心血于石碑的镌刻工作中,蔡邕对笔法、结构与力量的探索达到了新的境界,独创了名垂千古的“飞白体”,这种书体笔画中夹杂丝丝白痕,仿佛枯笔疾行所就,既有篆籀的古朴厚重,又具行草的飞动之势。梁武帝萧衍盛赞其“骨气洞达,爽爽如有神力”。

蔡邕还精研音律,将音乐文化融入生活,并常陪伴女儿习琴。他避难江南时,携年幼的女儿蔡文姬结庐而居。某日邻家灶火中传来桐木爆裂的清音,他惊呼:“此良材也!”父女二人急忙从火中抢出焦木,斫成古琴。因琴尾残存焦痕,故取名“焦尾琴”。

蔡文姬幼秉天赋,六岁辨弦的故事,在民间传为佳话。某日,蔡邕夜抚七弦琴,一弦骤断。蔡文姬正嬉戏于侧,脱口道:“第二弦断也。”蔡邕疑为女儿偶然猜中,复断一弦试之。蔡文姬头也未抬:“此次断的是第四弦。”这般天籁之耳,令蔡邕惊叹,也更坚定了对女儿悉心栽培之心。他亲授女儿典籍,督其习字作文并指点音律,使其深谙琴道。

蔡邕对蔡文姬的教育,为女儿铺设了一条通往精神高地的阶梯,使其才华得以淬炼升华。蔡文姬的才情,也在父亲的书香琴韵的长期熏陶和严苛的教导下破茧成蝶,终成博学能文、妙解音律的旷世才女。

蔡文姬在乱世中延续并升华了父亲的文化遗产。归汉后,她凭惊人记忆力默写出蔡邕散佚的四千卷藏书中的四百余篇,几乎无遗漏,成为续写汉史的基石,更让建安文学的“彬彬之盛”得以薪传后世,其结合匈奴胡笳音律与汉古琴音调创作的《胡笳十八拍》,以“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”的泣血之叹,融合胡汉艺术精髓,成为自屈原《离骚》后最悲怆的抒情音乐长诗。蔡文姬的《悲愤诗》则开创文人自传体叙事诗先河,诗中“儿前抱我颈,问母欲何之”的母子诀别场景,以个人苦难折射时代之殇,深刻影响了曹植、杜甫等后世大家。

笔墨烟雨 父子长歌

元祐二年(1087年),37岁的米芾携家定居润州(今镇江)。他在此亲授儿子米友仁书画技法,更以独特方式训练其观察力:命儿子以清水在石板上练字,强调“笔势需如云气流动,不拘形迹”。

米芾后于城东高冈筑“海岳庵”,自号“海岳外史”。少年米友仁跟随在父亲身边,共同浸润于江南烟雨中。镇江海岳庵,是他们父子俩的“墨戏”课堂。米芾常携子临江远眺,看金焦二山在晨雾暮霭中隐现,观长江浩渺、云气蒸腾。他教导儿子时,非以僵硬之法授之,而是启迪其感悟自然造化之生机与自然山水的朦胧意境:“山水心匠,自得处高也。”这种耳濡目染的熏陶,将“师法自然”“写胸中丘壑”的文人画精髓,如春雨般无声浸润米友仁的心田。米友仁在《潇湘奇观图》自题中追忆:“此卷乃庵上所见……多在晨晴晦雨间。”印证父子以自然为课堂的日常。

元祐六年(1091年),米芾携17岁的米友仁入汴京。他带儿子拜谒翰林学士苏轼与黄庭坚,期间展示米友仁的习作,黄庭坚见其笔力浑厚,惊呼:“虎儿笔力能扛鼎!”(虎儿为米友仁小名),当场赠一方镌“元晖”篆字的战国古印与之。

米芾首倡“信笔作之”“意似便已”的“墨戏”理论与“落茄点”(米点皴)技法,然其山水真迹惜无可靠传世之作。米友仁以《潇湘奇观图》《云山墨戏图》等杰作,将父亲的理论化为震撼人心的视觉图景。他以“米点皴”为标志,展现了江南烟雨朦胧意境为特色的“云山”画风。这一范式,成为后世无数画家取法与再创造的源泉,也使“米家山水”成为中国绘画史上一个清晰而璀璨的流派标识。

米芾首倡在画上题诗,而真正将此理念成熟实践并推向高峰的是米友仁。他的《潇湘奇观图》卷后洋洋洒洒的长篇题跋,诗文与画面意境水乳交融,书法本身也成为画面构图与审美的重要组成部分。这种将诗、书、画紧密结合以表达完整意境的形式,直接启迪了元代文人画“诗书画印”合一的成熟,影响深远。

在书法上,米友仁不仅深得米芾“八面出锋”“风樯阵马”之笔法,更有突破之举:他是书法史上成功驾驭羊毫软笔并形成独特风貌的先驱大家。羊毫蓄墨丰沛,提按间产生的弹性与墨色层次变化,远较硬毫丰富。米友仁巧妙运用此特性,于《远岫晴云图》题跋《动止持福帖》等作品中,线条在纤劲与浑厚间流转自如,墨韵温润含蓄,形成了一种清雅内敛、从容蕴藉的书风。明代董其昌誉之为“如王谢家子弟”,道出其书风中流露的贵族般雍容气度,相较于父亲米芾的“刷字”豪纵与“颠逸”,米友仁更多了几分文人的含蓄与平和,在继承中开辟了新境。

米芾与米友仁父子,以其独特的艺术实践与理论,在中国书画艺术史上铸就了不可撼动的“大小米”地位,其光芒穿越时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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